清晨七点半，霍尔古吐的山谷还笼罩在黛青色的晨雾中。我推开项目部大厅的门，寒气像细针一样扎在脸上。不远处的河里传来哗哗的水声——这声音与三个月前陕西东庄的水声如此不同，一个清越，一个浑厚。2025年，就在这两条河流的涛声交替中，即将走向尾声。

记忆里的东庄，春天来得晚。三月了，河两岸的黄土崖还是一片苍黄，只有河边石头缝里钻出的几丛野草，透出些倔强的绿意。我们的项目部建在村庄里，一排排蓝顶白墙的活动板房，在天地背景中格外醒目。每天清晨，我都要沿着项目部门口的道路走上二里地，去监理部送报表。这条路走了七年，闭着眼都能数出路边的每一棵树。春天的风里带着细沙，打在脸上痒痒的；夏天的日头毒，走一趟回来，衣服后背就湿透了；秋天最好，路边的野杏红了，摘一颗放嘴里，酸得人皱眉头，却又忍不住再摘一颗。

送结算报表是件琐碎事，却很重要。那些表格记录着工程的进度、甲供材的消耗，每一个数字背后，都是工地上的汗水和机器的轰鸣。监理部的王总总爱泡一壶浓茶，边看报表边问：“这个月的混凝土超耗怎么回事？钢筋欠耗怎么回事？”我就得把准备好的说明一一讲给他听——可能是地质条件变化，可能是配合比调整，，可能是已完未结工程量原因，也可能是统计口径的问题。说得清楚，结算才能顺利。

下午常要开会。项目部的会议室不大，十几个人坐下就满满当当。墙上挂着施工进度图，红红绿绿的线条像蛛网，记录着工程的每一个节点。大家讨论技术方案，协调施工安排，有时争得面红耳赤，散会时却又勾肩搭背地去食堂。傍晚是工地最热闹的时候。塔吊的长臂缓缓垂下，运输车排着队驶出工地，搅拌站停止了轰鸣。我站在项目部的操场上，看着夕阳把整个工地染成金色。那些钢筋水泥的骨架，在暮色中竟有了种庄严的美感。这时对讲机里传来各队伍报完成量的声音，我快速记下，在台账上打个勾——又是一天。

调令来得突然。九月初，项目经理找我谈话：“霍尔古吐那边需要人，你愿意去吗？”我只想了三秒钟：“我去。”不是冲动，而是觉得该去看看更大的天地。临走前那个晚上，几个同事在村里面的小饭馆给我饯行。菜是简单的四菜一汤，酒是本地的西凤酒。部门何主任举起杯：“到了新疆，别忘了我们这里的同事。”我一口喝干，辣得直咳嗽，心里却热乎乎的。第二天一早，我把整理好的所有资料交接清楚，最后看了一眼河水——浑黄的河水打着旋向东流去，就像这七年的时光。

我们的车一路向新疆驶去。窗外从青绿到苍黄，从陕西到甘肃在到新疆。天地忽然开阔起来，两侧是一望无际的无人区，偶尔能看到成簇的骆驼刺，在风中微微颤抖。我翻开随身带的工程规范，却看不进去，心里想着霍尔古吐会是什么样子。

霍尔古吐的九月已是深秋。项目部建在河谷的台地上，背后是青灰色的山崖，山顶的雪线清晰可见。开都河在这里拐了个急弯，河水碧绿，看得见底下的卵石。

我的工作内容没变，还是结算和报表，但环境全变了。这里的业主单位不同，流程不同，甚至表格的格式都不同。到岗第一天，我对着电脑里陌生的结算报表模板发了半天呆，然后深吸一口气——从头学。

十一中旬，山里下了第一场大雪。早晨推开窗，白茫茫一片，工地的机械都盖上了“棉被”。雪没过施工员的脚踝，走一步滑半步。但是这并没有阻止他们去施工现场，现场监理看见大家一身雪去工地，仔细看了一遍，点点头说：“你们八局的人，做事就是扎实。”

最忙的是十一二月的进度冲刺。工地上二十四小时两班倒，我们的结算报表也要跟上节奏。常常是深夜了，办公室里的灯还亮着。我将计量部报来的对上结算数据录入公司的PM系统，核对，计算，生成流程。窗外是黑沉沉的山影，窗内是键盘的嗒嗒声。有时累得眼花，就站起来看看墙上贴的工程施工进度图——那张图上，工程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。

十一月底，项目部决定给每个员工吃饺子。我们所有同事参与进来，有的人负责擀皮，有的人负责包饺子。蒸盘里装得满满的，一盘又一盘的送进蒸箱。那天风特别大。工人们刚下班回来，脸上还带着岩粉。看见饺子，眼睛都亮了。大家围坐在项目部的食堂里，呵着白气吃饺子。有个年轻工人咬了一口，突然说：“这味道像我妈包的。”食堂里安静了一瞬，然后大家吃得更快了。我不知道他们的家乡在哪里，但知道此刻，这戈壁滩上的一碗热饺子，暖了所有人的胃，也暖了所有人的心。

春节前，结算工作即将进入关键阶段。王主任带着我一遍遍的核对工程量，农民工工资支付说明，编制说明，把所有的资料整理核对，就怕出现一丁点的错误。最后一次，当打印机吐出最后一份文件时，已经是下午六点半，我们相视一笑，王主任说：“这次的结算进度很紧张，要及时跟踪。”我说：“是呀，要过年了。”但我们都明白，这个年，即将过得有价值——因为我们整理的那些数字，将变成工程款，变成工资，变成工人回家的车票，变成同事家小孩过年的新衣服，变成继续建设的动力。

如今，站在年终回望，我发现这一年的迁徙，让我对“工作”二字有了更深的理解。在东庄，我学会了在黄土的厚重中脚踏实地；在霍尔古吐，我学会了在戈壁的辽阔中仰望星空。工作从来不只是表格和数字，它是黄河岸边的晨昏，是开都河畔的冰雪，是工友手上的老茧，是深夜办公室里的灯光。

那些报表上的数据，是混凝土的方量，是钢筋的吨数，是工日的累计；更是成长的年轮，是奋斗的刻度，是光阴的故事。每一个小数点都不能错，因为那关系着工程的成本，关系着企业的效益，也关系着建设者们的付出能否得到应有的回报。

我抽屉里有两块石头，一块来自东庄的河边，一块捡于霍尔古吐河边。闲时拿出来看看，就能想起这两条河，想起这两处工地，想起这一年走过的路。从东庄到霍尔古吐，从陕西到新疆，变了的是经纬度，不变的是建设者的初心。

2026年的曙光即将照亮天山。我知道，新一年里，还会有报表要做，会有结算要办，会有难题要解。但我也知道，当霍尔古吐水电站点亮第一盏灯时，那灯光里会有我整理过的一个数字，会有我核对过的一份表格。而这一切，都让那些平凡的日子，有了不平凡的意义。

山河万里，脚步丈量。我很庆幸，我的2025年，写在了这两条大河之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