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风里长出声音

日期:2025-12-04 来源:水电公司 作者:王淑晶 字号:[ ]

一年半前,当我第一次踏上霍尔古吐这片土地,迎接我的,是裹挟着粗粝沙尘的风,是新疆霍尔古吐项目的施工现场。彼时,我是一个刚出校门、揣着文凭、骨子里刻着“i人”印记的毕业生,沉默,怯于对视,习惯用点头和微笑应对绝大多数陌生场景。

初到霍尔古吐,走出机场,那劈头盖脸的、无边无垠的辽阔与粗粝,瞬间将我吞没。天地是褪了色的赭黄,风是干燥的刀子,切割着一切柔软的想象。我来到党群综合部,一个听起来包罗万象的部门,而我的工作,则更具体地偏向于人力资源的方向。如今,站在项目部门口,望着远处泛着冷光的建筑与亘古不变的山峦交织,我已能清晰地感知到体内某种质变的发生。

那感觉,并非突兀的断裂,更像是戈壁滩上的一株红柳,被这里的风沙、烈日与罕见的雨露共同滋养后,于无声处,悄然扎下了更深、更广的根系,并且,终于开出了些许或许不起眼,但属于自己的花。

回想初时,我面对的业务,是冰冷而繁琐的:员工花名册的录入与核对,劳动合同条款的逐字校订,考勤表上密密麻麻的符号与数字,社保公积金基数那精确到分毫的计算。这些纸张与表格,构筑了我工作的初始世界。

它安全,却也无垠地寂静。我像一个守夜人,谨慎地看护着这些关乎他人生计的凭证,生怕一个微小的疏漏,便会引发链条那端某个家庭的波澜。我享受这种在规则内运行的秩序感,这符合我作为内向者追求确定性的本能。但我也感到一种隔膜,这些表格上的名字,于我而言,只是代号,他们的悲欢、诉求,被抽象为请假事由、岗位异动或薪酬调整的冰冷字段。

转变的契机,往往始于一些微不足道的事。那次为一位老师傅办理调动手续。他姓刘,50多岁,在建筑行业干了三十余年,皮肤黝黑皴裂,像极了营地外那些被风沙磨砺的石头。我把一式三份的表格推到他面前,指点着哪里需要签名。他戴上老花镜,握笔的手却很稳,一笔一画,写得极慢,极郑重。

三份表格,他签了许久。签完最后一份,他摘下眼镜,又用那块绒布细细地擦拭了一遍镜片,才缓缓收好。我以为他会像其他同事一样,签完字便起身离开,去奔赴新的岗位。但他没有。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,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表格粗糙的边缘,目光却越过我的肩膀,投向了窗外。窗外,是广袤无垠的戈壁滩,更远处,是项目地面厂房那巨大而清晰的轮廓,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灰白的光。忽然,他转过头,视线落在我身上,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,声音带着常年与钢铁打交道的沙哑,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:“丫头,你们年轻小孩,在这待着,感觉如何呀?”那一瞬间,我准备收拾表格的动作顿住了,心中倒是也好奇起来,在此之前,我与这位老师傅素未谋面,我们之间的关系,严格定义起来,只是流程上的一个节点:我,是办理手续的人事文员;他,是需要签字的调动员工。仅此而已。我的工作职责里,并不包含感受“如何”,只需要确认表格“无误”。

我怔了怔,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。是该说“挺好的,谢谢关心”这样的客套话,还是该倾诉一下戈壁的风沙、思乡的愁绪、以及初入职场的迷茫?最终,我选择了一个真诚但不算完整的答案,带着一点腼腆的笑:“是有点苦,但……也挺有意思的,能学到很多东西。”

刘师傅听了,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,形成一个近似笑容的表情,他点了点头,像是放心了,又像是感慨,只说了一个字:“好。”

然后,他站起身,朝我微微颔首,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。他的背影挺拔,步伐沉稳,消失在走廊的尽头。

那张调动审批表,后来被我归入档案柜的某一格。它依旧是一份冰冷的文件,记录着一个雇佣关系的终结。但于我而言,它从此有了温度,有了声音,有了刘师傅摩挲纸页时粗粝的触感,和他望向窗外时那一片悠远的空茫。我隐隐感到,人事工作的内核,或许不在“事”,而在那一个个鲜活的、有着各自重量与温度的“人”。

从那时起,我开始有意识地“走出”表格。办理入职时,我会对新同事多问一句“饭菜还习惯吗?宿舍有没有需要报修的地方?”;核对考勤时,我会留意到某人连续加班多日,便悄悄提醒部门负责人关注一下;发放劳保用品时,我会记下哪位老师傅的工装尺码不合身,下次及时调换。这些细微之举,并非岗位说明书上的条款,却让我的人力资源工作,渐渐有了温度。我发现,当我把那些表格上的名字,还原为一个个有血有肉、有牵挂有梦想的鲜活个体时,我的工作便不再仅仅是事务性的处理,而成了有温度的连接与守护。

党群综合部,顾名思义,核心在于“人”与“群”。在这个远离城市喧嚣的项目部,我们就像一个微缩的部落,而我的工作,恰好处在这个部落情感联结的枢纽位置。组织文体活动,从最初躲在角落负责签到,到后来能拿着话筒,主持一场不算完美但气氛热烈的篮球赛;筹备集体生日会,从只会按名单采购蛋糕,到能细心记下寿星们的家乡口味偏好;甚至只是日常在食堂吃饭,从独自缩在角落,到能自然地与不同部门、不同年龄层的同事同桌,聊工作,也聊家长里短。这个过程,并非一蹴而就的“变身”。

我依然会有想要独处的时刻,面对大型场合,内心依旧会擂鼓。但我不再将其视为一种需要克服的“缺陷”,而是学会了与这种特质共处,并积蓄力量,在需要为“群体”发声、服务的时刻,勇敢地站出来。我明白了,所谓的从“i”到“e”,并非本质的颠覆,而是内在的拓宽。我依然从独处中汲取能量,但我同样学会了在与人连接中释放温暖,并从中获得新的能量。我的情绪,在过去像易碎的玻璃器皿,易受外界波动影响;而今,它更像霍尔古吐随处可见的胡杨木,根系深扎,虽仍会因风而摇曳,但主干却愈发坚韧、稳定。

霍尔古吐的天地是极致的。极致的辽阔,极致的荒凉,也催生出极致的情谊。在这里,个人的悲欢显得渺小,群体的力量与温暖便被无限放大。我的工作,让我成为了这种力量的见证者与传递者。我负责整理员工们的困难补助申请,那一笔笔有限的款项背后,是一个个家庭的急难愁盼;我参与组织技能比武,看到那些平日沉默的工匠,在专业领域焕发出的夺目光彩;我协助处理劳动争议调解,在矛盾的漩涡中,学习倾听、理解与寻求最大公约数的智慧。这一切,都让我对人力资源工作有了更深的理解。它绝非简单的管“人”理事,其深处,是关乎“人心”的学问。它要求我们既有制度的刚性,确保公平与效率;又要有情感的柔性,体察个体的需求与尊严。在戈壁深处,这份工作更添了一层意义:它是在荒凉中营造绿洲,在孤独中筑就家园。

一年多,霍尔古吐的四季在我生命中刻下了独特的年轮。我见过春日里席卷一切的沙暴,也见过秋夜如洗的碧空上,璀璨得令人窒息的银河。我习惯了干燥空气中混合着水泥与钢铁的气息,也爱上了食堂那碗热气腾腾、能慰藉所有乡愁的羊肉汤。我的皮肤粗糙了,但心却更细腻了;我的行囊里装满了离家的思念,但胸中却盛下了更广阔的天地。如今,我依然会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,处理那些熟悉的表格。但我的耳中,已能听到比键盘敲击声更丰富的交响:那是施工现场的机械轰鸣,是同事们讨论方案时的激烈辩论,是活动室里传出的欢声笑语。我从一个安静的记录者,慢慢变成了这交响曲中一个虽不嘹亮,但不可或缺的声部。如果说成长是一场远行,那么霍尔古吐便是我的旷野。在这片旷野上,我不仅熟练了业务,适应了环境,更重要的,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——一种敢于表达、乐于连接、充满温度的声音。

这声音,源于对每一个平凡个体的尊重,源于对共同事业的认同,也源于在这片坚硬土地上,生发出的柔软而坚韧的力量。前方的路还很长,项目尚在建设高峰,还有许多表格待填,还有许多面孔待识,还有许多故事待续。

但我已不再畏惧。因为我知道,就像戈壁上的红柳,只要根扎得足够深,就能从最贫瘠的土壤里,汲取最丰沛的养分,最终,坦然迎接每一场风,并在风里,唱出自己的歌。那歌声,或许轻微,却真诚地回荡在这片壮阔的天地之间,成为建设者合唱中,一个温暖而坚定的音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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